食指、北岛首同台 | 峥嵘岁月中,被诗歌唤醒的人
7月6日,在《给孩子的诗》出版五周年诗歌朗诵会上,食指、北岛——影响了中国诗坛和中国新诗面貌的两位诗人——第一次共同出现在公众场合。
食指、北岛合诵《相信未来》
在革命诗歌流行的年代,食指的《相信未来》等一批诗歌把个人的声音重新带回到诗歌中,在知青中口耳相传。北岛说,虽然食指只年长他一岁,但在诗歌创作上却是他的领路人。在《给孩子的诗》五周年诗歌朗诵会上,北岛讲述了1970年春天,自己在圆明园后湖划船时听到同学朗诵食指的诗的情景。那一刻,北岛感觉自己“被唤醒”,开始了新诗创作。
相信很多人的青春记忆中都有这两个名字,他们的人生是怎样产生交集的?这种遇合又是怎样影响诗歌和我们的?
食指、北岛与北京四中学生一起领诵《相信未来》
诗歌之光照亮突然醒来的人
○
程 百
1
1970年春,北岛从河北工地回北京休假,与同学曹一凡、史康成相约去颐和园游玩。因“上山下乡运动”,北京近乎空城,在空荡的颐和园里,史康成站在船头,朗诵了一首《在你出发的时候》:
解开情感的缆绳
告别母爱的港口
要向人生索取
不向命运乞求
红旗就是船帆
太阳就是舵手……
读罢,他停顿片刻,继续下去: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
相信未来……
(《相信未来》)
听完这两首诗,北岛为之一动,询问作者是谁,被告知是在山西杏花村插队的郭路生。在当时匮乏的年代里,广为流传的是贺敬之和郭小川的诗,他们的革命语体诗歌除了朗朗上口,和北岛的生活没有实际的关系,而作为同龄人的郭路生,写出了他们一代人的情感与经历。北岛自己回忆:
最初喜爱(贺敬之和郭小川)是因为革命加声音,待革命衰退,只剩下声音了……而郭路生的诗如轻拨琴弦,一下子触动了某根神经。
食指、北岛签售中
2
六十年代初,北京有两个著名的地下沙龙,一个是郭沫若六子郭世英组建的“X诗社”,另一个是以张郎郎为核心的“太阳纵队”。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的张郎郎是马雅可夫斯基的崇拜者,自己也写长诗,在一次聚会中他朗诵了一首自己的长诗《燃烧的心》,在诗的结尾,他说:“我们——太阳纵队”,全诗虽然很长,但是朗诵效果出奇,现场的年轻人都被震住了,掌声雷动。散会后已近半夜,一群人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在马路边上讨论,有人提议成立“太阳纵队”,年轻人的激情一下子便被点燃成熊熊大火。据张郎郎回忆,当天聚会人太多,散会后留了一半人在自己家里继续聊天,商量“太阳纵队”的活动,另一半人也没有回家,在街上散了一晚上的步。
1962年到1963年之间,“太阳纵队”开过一次正式的大会,在大会上张郎郎起草了章程,要给文坛注入新的生气。他们打算每个月举办一次正式的文学沙龙,互相交流诗艺,将自己的艺术作品都展示出来。可是好景不长,1963年初夏,郭世英组织的“X诗社”因“离经叛道”被人举报,参与者悉数被捕。得知消息后,性质类似的“太阳纵队”停止了一切有形的活动,转入地下,秘密写作,沙龙的活动也更加零散。
少年张郎郎(中)
太阳纵队的成员大多出生于高级干部和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家庭的便利,让他们比同龄人更早地接触到西方的现代文学和艺术。他们常去“老七”(沙龙的成员之一)家聚会,“老七”的父亲是文化部代部长,家里藏有许多现代音乐唱片,他们在“老七”的家里听到了“披头士”的音乐。当时现代音乐是反动音乐,这些热爱艺术的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对即将到来的危机也没有意识,他们甚至在公共场合播放“披头士”的音乐。后来张郎郎被捕,就有一条“在公共场合播放反动音乐”的罪名。
1966年,因组织“太阳纵队”、秘密聚会、书写反动倾向的诗歌等多项罪名,张郎郎被通缉,他决定南下杭州,诀别之际,王东白为他送行,王东白是“太阳纵队”里年纪较小的成员,张郎郎在王东白递给他的本子上写下了四个字——“相信未来”。后来,甘恢理给郭路生转述了这件事,“相信未来”这四个汉字给郭路生带来很大的震动。几天后,郭路生在曲磊磊那里看到一张黑白的照片:左下角是一串葡萄,右上角是一个少女头像的虚影。葡萄和少女头像的虚影一样甜美,失去原本颜色的葡萄又像晶莹欲滴的泪珠。看到照片的郭路生,回想起自己的遭遇,写下了一首诗,就是北岛在1970年初春的颐和园里听到的那首《相信未来》。几年后,身处饶阳县劳改的张郎郎,在牢房里听到有人背诵起: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相信未来》)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是郭路生受他影响写下的诗歌。
诗人食指
3
《相信未来》写于1968年,这年,全国掀起了“上山下乡”运动,尚未完成学业的知识青年们下放到各个农村继续学习。面对未来,迷惘的青年们被《相信未来》中失望与无奈的情绪所感染,又被“相信未来”的力量所打动,这首诗在知青群里中通过手抄本的形式广为流传。郭路生的诗在知青群体中传播更广的是另一首——《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初稿完成于奔赴山西插队的列车上。诗中的“我”与母亲在火车站分别:
历史资料图:人们在火车站送别下乡知青(来源:腾讯)
诗中的“我”与母亲在火车站分别: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手中。
面对离别,“我”万分不舍,看着越来越远的母亲,“我”大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诗句戳中了无数远离故乡的知青,不少人读完后在宿舍里,偷偷地流下了眼泪。
2006年北岛在接受査建英采访时曾承认:
我们当时几乎都在写离愁赠别的旧体诗,表达的东西有限。而郭路生诗中的迷惘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萌动了写新诗的念头。
在北岛写于1973年的《回答》中“我不相信”这句充满怀疑的声音,就被看做是对《相信未来》的回应。不止是北岛,北京远郊的白洋淀,有一群年轻人受到诗歌的感召,开始写诗,他们多少都受到郭路生的影响,其中芒克、多多、岳重最为有名,被称作“白洋淀三剑客”。多年后,多多在《被埋葬的中国诗人》中这样评价郭路生的诗:
郭路生早期抒情的纯净程度来看,至今尚无他人能与之相比。
4
北岛、芒克和郭路生第一次见面,是在1978年了,当时北岛和芒克创刊的文学杂志《今天》刚出版了第一期,在文学青年中引起了热烈的反响,他们决定在《今天》第二期中发表郭路生的诗歌,郭路生答应了,发表了《相信未来》等三首诗,这是他第一次以“食指”的名字发表诗歌。
《今天》的创刊号和第2期封面
七十年代末,正是思想文化解放的时代,一首诗就能在青年人中引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今天》从第二期开始每期保持发刊量在1000份以上,发售前,提前贴出告示,很早就排起长队,一售而空。1979年4月,《今天》第一次活动,在玉渊潭公园举办诗歌朗诵会,到场观众上千人。《今天》杂志在出版九期后,被勒令停刊。
到了八十年代,随着高考制度的恢复,大学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各地涌现出众多高校诗社,诗人成为校园中最受欢迎的明星。在西南高校群中因写诗而出名的张枣、欧阳江河、柏桦、孙文波、翟永明被称作巴蜀五君子。
据柏桦回忆:
一个春寒料峭的雨夜,彭逸林与傅维陪同北岛和马高明来到四川外语学院张枣昏暗零乱的宿舍。北岛的外貌在寒冷的天气和微弱的灯光下显出一种高贵的气度和隽永的冥想。这形象让张枣感到了紧张,
接下来,张枣也开始行一个诗人通常的见面礼,拿出《镜中》给北岛看。‘这首诗写得不错。’北岛当即赞扬了这首诗。张枣受到了鼓励,逐渐恢复了平静。
1999 年,北岛(右)与张枣在德国。
北岛在当时的大学生诗人群体中影响力最大,他创办的《今天》杂志影响了一批校园诗人。在山东大学读书的韩东因为传阅《今天》被学校审查,毕业后被分配到西安一所高校担任马列教员。当时韩东提出要“PASS北岛”,其实是文学上的“弑父”行动,他不满于北岛他们一代为反抗而反抗的诗歌语言,提出用日常化的口语写作新诗,表达新的情感。
文学的热度往往受时代的浪潮影响,随着海子与顾城的离世,北岛、多多、张枣等人纷纷出国,在90年代市场经济的推动下,诗歌的热情迅速褪去,曾经的校园诗人们分散各地,投入工作,诗歌创作进入相对沉寂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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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阔别祖国多年后,北岛回到了母语的土地,定居香港,任职于香港中文大学。香港是一座经济化程度很高的城市,靠资本运作,贫富差距大,在残酷的社会面前,居民都顶着很大的生存压力。由于教书的缘故,北岛和年轻人接触较多,他很担忧香港的年轻一代:
他们从出生那天起,就被送上了一条生产流水线……他们的创造性和想象力被父辈被媒体被网络劫持了。
为此北岛策划了“香港国际诗歌之夜”,希望能激发香港青年一代的想象力,为他们创造心灵的空间。
此外还有件事触动了北岛:2011年,北岛的儿子兜兜刚上小学一年级,准备参加香港学校朗诵节比赛,领回了一首诗《假如我是粉笔》。这首诗让北岛大吃一惊,滥竽充数的诗歌作品不仅充斥在普通话训练教材中,而且在伤害孩子们的想象空间。从此北岛花了两三年的功夫,编选了《给孩子的诗》,作为给兜兜和孩子们的礼物。
北岛捧读《给孩子的诗》
北岛以“音乐性、可感性和经典性”为编选标准,挑选了外国诗70首加上汉语新诗31首,共同构成了《给孩子的诗》。这101首诗歌,是北岛在多年的阅读经验的基础上精挑细选的:外语诗歌以现代时期的诗歌为主,包含了非常优秀的当代外语诗歌;汉语诗歌,从废名开始到海子为止,上个世纪新诗发展与传承的整个脉络都可以在书的目录中寻到线索。
捧读《给孩子的诗》的孩子们
值得一提的是,汉语诗歌中,唯食指一人选了两首,其中《在你出发的时候》便是北岛在1970年春听到的第一首食指的诗歌,被打动的北岛,萌生了写作新诗的念头。
2019年7月6日,时值《给孩子的诗》出版五周年之际,在名为“把世界交给孩子”的主题朗诵中,两个在时代中写下最强重音的诗人——食指和北岛,为孩子共同出席了此次活动,这是1978年他们第一次见面后,首次共同出现在公众活动的现场。
北岛朗诵特朗斯特罗默的诗
北京四中学生朗诵法国诗人艾吕雅的《自由》
古老的诗歌与年轻的读者,往往是最亲近的,直抵内心。坦率地说,诗歌来自血液中的感性和直觉,最容易撼动这座以工具理性为基础的教育的大厦”,在活动的发言中北岛谈到诗歌与青春的关系,他援引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强调“(诗歌是)古老文明不断更新的精神动力,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诗歌就是青春的血液。
是的,一百年来,中国新诗从胡适的“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两只蝴蝶》)”开始,正是由一代代青年人对诗歌的热爱,共同写就了百年新诗的历史。当下,新诗的教育固然薄弱,但随着新鲜血液的涌入,在《给孩子的诗》等诗歌类书籍出版的推动下,借力互联网的传播,我们有理由相信,一个新的诗歌时代正在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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